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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

江湾碎影

稿件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 发布时间: 2025-08-15 10:25:51

  静卧在湘桂边陲褶皱里的老家湖南新宁,近些年,因世界自然遗产地崀山为人们所熟知。这丹霞赤壁数里开外,便是生我养我的村落,一面依着层层叠叠青黛色的山峦,另三面则让恰似一条玉带的江水温柔地托着。江叫夫夷江,位处资江上游。江水绕着屋舍、菜地与成片的橘子林蜿蜒而下,水纹里流淌着日子的悠长,也倒映着一代代村人的辛勤身影。

  橘子林是记忆里最温馨的底色。春末,细碎的白花藏在叶间,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,招惹得蜂群在枝头打盹;深秋,橙红的果实把枝条压得低垂,橘林间仿佛挂满了小灯笼,连风拂过都带着暖意。那时的生计全系在水土之间:橘子熟了,便有商贩的船泊在码头;菜地里的青椒茄子沾着晨露,被母亲装进竹篮,沿着田埂往市集赶;江面上总有渔船的剪影,渔夫撒网时的吆喝声粗粝如砂纸,惊起的白鹭掠着水面飞远。更热闹的是放排时节,木排竹筏连成一串,排工赤着脚在排上跳跃,号子声与水流的哗哗声撞在一起,惊得两岸的橘子叶簌簌落。

  不涨水的日子,沙滩会悄悄漫过半个江面。我们这些孩子,是被沙滩与江水共同养大的。夏天一到,江湾就成了天然浴场,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从日头初升持续到晚霞染红水面。我就是在这里学会的狗刨,呛过几口水,倒也摸清了江水的脾性——哪片水域水流缓,哪块礁石藏着光滑的鹅卵石,闭着眼都能数得上来。

  对岸的西门码头,布满了岁月的痕迹,尽享秋天独有的盛宴。橘子码在石阶下,像堆起了一座座小金山。父亲总在这时显露出惊人的力气,他身材瘦小,却能把母亲拣好的橘子码满两只箩筐,扁担压得弯弯的,在他肩头勒出红印。渡江时,木船在水面晃悠,他扶着箩筐的手始终稳稳的;上石阶时,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咚咚响。那些橘子要被装上卡车,运往更远的地方。

  沙滩不仅留存着欢乐的气息,还藏着老辈传下的生计。母亲种的河沙豆芽,是县城老街坊的念想。她先把绿豆泡得鼓胀如珠,再在沙滩选块透气的沙床,接下来四五天,她的脚印会出现在挑水的路上。江水温凉,透过沙粒慢慢渗进豆芽根须里,长出来的芽白生生、脆嫩嫩,带着土腥气的清甜。母亲挑着豆芽走街串巷时,吆喝声亮得像江面上的号子:“豆芽菜,河沙发的豆芽菜哟!”她称重时总把秤杆翘得高高的,老街坊都爱买,说她的豆芽是“菩萨手撒的种”。

  放学路上,我常牵着弟弟的手往江边走。我们攥着小小的渔网或簸箕,网起的小鱼虾能给晚饭添点荤腥;砍柴刀磨得锃亮,砍了柴草,挑到镇上卖,换几毛零花钱,够给弟弟买几块水果糖。那些细碎的往事,像江底的卵石一样多。

  后来,我穿上军装离开家乡,车过夫夷江大桥时,我回头望了一眼——沙滩还在,橘林还在,母亲的吆喝声顺着风追过来,混着江水的气息,贴在车窗上,久久不散……

  数年后再归,江湾的沙滩缩小了些,木排竹筏不见了踪影,西门码头的石阶被新修的栏杆护着。可脚一沾到村口的泥土,鼻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气息:橘子花的甜,江水的润,还有沙滩上特有的、混着阳光与湿气的味道。母亲的背更驼了,父亲的扁担早已挂在墙上,漆皮剥落,却还留着肩头的弧度。他们坐在门口竹椅上望着江水的样子,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,仿佛这数十年的光阴,不过是江水打了个旋。(鄢跃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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